村南旧事

  年龄稍微大一点的人都知道,在我们洛家山的南首,有一个远近闻名的九步台阶,台阶是清一色的青石条砌成。当年这里是一个大地主的小洋楼,洋楼依滠水河畔而建,一九三八年十月,日本人占领黄陂,小洋楼被日本人的飞机炸了,只留下了九级台阶。如今台阶的表面被村民的屁股磨得油光水滑,照得进人的影子。一到夏夜,村民们忙完了农活,碗一丢,澡一洗,都聚在台阶上咵家常。大家无拘无束,尽兴道来,反正现在说错了话也不会坐牢。素质好点的人,谈点改革开放的新成果,表达一下自己对政府的感情;素质差点的人呢,尽谈些什么鬼呀神呀,张家的爹爹爬灰呀,李家的媳妇偷人呀等等......

  整个洛家山,就数李二狗的话最多,有时没话找话说,大家明知道他爱神吹武吹,七款八答,可就是心甘情愿地爱听他咵下去。劳累了一天的村民,笑一笑,乐一乐,精神倍感舒服,什么烦心的事,好像都丢进了滠水河,随水流走,第二天照样做你该做的事。

 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,李二狗来到九级台阶前,脱下短袖衫,叠成一个四方形,放在台阶上当枕头,仰面八叉地躺在石条上,手上挟着的劣质香烟,快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了,他还没有感觉到。他今天来得最早,躺了半天还不见人来,他就爬起来,提着衣服正准备回家,抬头看见刘松海大伯蹒跚而来,口里咬着的烟头还一闪一闪的放亮。

  李二狗迎着刘松海大伯说:“大伯来了,我正准备走呢,我说今天怎么没人来啊。”

  刘松海大伯笑着骂他:“哪个有你这个杂种心闲自在,人家有的人忙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。”刘松海大伯年过八旬,是村里的长辈,他为人豪爽,心直口快,村里的老老少少对他十分尊敬。他一时高兴,想骂谁,就骂谁,没有哪个敢翻白眼,当然也包括李二狗在内。

  李二狗说:“看你说的,我总是天没亮就起来做事,你是知道的啊,我哪闲呢?哎,大伯,我今天跟你老报道个新闻,想不想听?”

  刘松海大伯说:“有话就说,有屁就放,谁不晓得你这家伙的嘴巴上能跑火车,你就跟老子吹吧!”

  “我说的是正儿八经的事,不敢跟你打邪,我们村的老支书得了食道癌,已经是晚期了。你晓得不,听说食道割了二寸多长。现在是出院了,但是医生说,活不了多久。”李二狗非常认真地说。

  刘松海大伯一听,心头一紧:“真的吗?多久的事?我怎么一点信息也不知道?”

  没一刻的功夫,整个洛家山的村民几乎聚拢来了一半,把个李二狗团团围住。李二狗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村子,打破了村庄往日的宁静。大家七嘴八舌叽叽喳喳,问这问那,弄得李二狗不知道应该先回答谁的话才好。

  刘松海大伯说:“大家不要吵嘛,让二狗说清楚。”

  李二狗说:“今天早上我到镇上去赶集,听卖水饺的腊生哥讲的。老支书的食道癌已经扩散了,是在协和做的手术,鎮里的头头们还去医院看了他的......”

  刘松海大伯打断了李二狗的话:“那是自然。人家老支书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。办人民公社那阵子,毛主席陪苏联老大哥到我们村参观,老支书还跟毛主席握过手呢。老支书只是没有读几多书,要不现在最小也是个区的干部了。”

  刘松海大伯越说越带劲,把个李二狗凉到了一边。李二狗早就等得有点不耐烦了,他打断了刘松海大伯的话:“你听我说嘛。”

  李二狗站起来,脚踩着台阶,摆出一付打鼓说书的架式:“镇里的头头们去看了我们的老支书,老支书当场激动得抽了起来,那是热泪盈眶,鼻涕是一甩一响。镇委书记问他:‘你有什么要求就讲吧......’”

  “老支书怎么讲啊?”人群中有几人异口同声的问。李二狗见有人打断他的话,正好借机会卖个关子,他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说:“我等你们说完了我再说。”他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,悠闲地抽起烟来。

  这时候谁也没有讲话,只听见附近田野里的蛙鸣声和蛐蛐的叫声。爱开玩笑的彭姣娥早已等得不耐烦了,把个李二狗的胳膊使劲的揪了一下,骂了一句:“你个短寿的,说半句留半句,明日里你死半截活半截。快点说唦!”李二狗“唉哟”了一声,跳了起来,一只手朝彭姣娥的胸脯抓去。彭姣娥早就料到他有这一着,因为平时开玩笑的时候李二狗最喜欢摸女人的奶。她侧身躲过了李二狗的一抓,就跑到了刘松海大伯的身后,大叫:“大伯救我!”李二狗抓不着,就去追她。但见刘松海大伯挡在了她的面前,李二狗也不敢放肆。彭姣娥也不想跟他闹下去,她也迫不急待地想知道老支书的近况。她举起双手做投降之式,并哄李二狗说:“你把老支书的事说完了,我就让你摸一下。”刘松海大伯骂了她一句:“你也不是个好东西。”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了“咯咯”的笑声,有人说:“李二狗快说,我们为你作证。”李二狗一阵憨笑,又开始言归正传了,他一只脚踏在台阶上,把衣服往肩膀上一搭,说道:

  “老支书说,他一生只有一件事很遗憾,那就是对不起自己的孩子、老婆,在自己的有生之年,没有给他们盖一栋象样的楼房。镇委书记当即拍胸,一定为他盖一栋120平米的小楼房,满足他的要求,叫他安心养病,好重返岗位。后来,镇委书记亲自为他组织捐款和赞助,眼下老支书的新楼房就要完工了。”

  “唉,还是当干部的好哟,我家老头子,当时要是有人支援几个药费钱的话也不至如死!”讲这话的人是形势么婆张巧芸。张巧芸也是村里的长辈,她的辈份和刘松海大伯一样高,她为人精明能干,就是有点爱占小便宜。大集体的时候,队里遇到加班的事总是给社员发点馒头、油条之类,有时还有饭吃,当然也不是次次都有。张巧芸每次加班,总要事先打听一下发不发东西,有没有饭吃?看“形势”加班。发东西,有饭吃她就加班,没有就不加班。后来队的干部就跟她开起了“玩笑”,见她来加班,就不发东西也不吃饭,没有她加班的时候就发东西,就做饭吃。时间一长,别人就把她叫形势么婆,后来接的新媳妇,只知道她的浑名叫“形势么婆”,不知道她的学名叫张巧芸。她的老伴是前不久得结肠癌死的。

  刘松海大伯接着形势么婆的话说:“话不能那样说,老支书为大伙的事,大家都是看得见的。他从小给地主放牛,解放到现在一直是咱们的书记。打土豪,分田地,初级社,人民公社,四清运动,农业学大寨。五四年发大水,他为抢救乡亲们死里逃生。滠水改道,土塌方时他因公负伤,不是抢救及时坟上早就长了草了。现在改革开放,我们的日子都过好了,基本上家家有了楼房,可他全家五口还是住的那间土坯的老房。我们都要有良心嘛!”

  “良心有个屁用!”不料,李二狗忽然打断了刘松海大伯的话说:“你把老支书吹得战功赫赫的,我哥呢?在自卫反击战中多次受伤立功,最后战死,功劳比他大吧?公家也没有给我们想办法做个房子。我还不是住的老房子?我哥死了,嫂子改嫁了,我还要为哥养儿子,我老头老娘又是个药罐子。我一个人还要种四个人的田,面朝黄土,背朝天,我到如今还是光棍一条,有谁问过我,管过我?”

  李二狗越说越激动:“他凭什么有这好的待遇?”

  “你说良心有屁用?你当年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?”刘松海大伯大声质问他。

  李二狗没有做声,过去那个惊心动魄的情景又闪现在他的眼前。那一年,一个夏天的早晨,李二狗打着赤膊,穿了一条短裤,挑了一担稻草到集市上去卖,想换几个油盐钱。卖了草,在回家的途中路过小板桥,发现有很多人在桥上围观什么,他挤进去一看,是卖毛主席石膏像的。那年头特别崇拜毛主席,李二狗当然也一样,他好不容易挤拢去买了一个,可是怎么拿呢?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就用捆了稻草的绳子,把石膏像的脖子套住,放在扁担的一头扛在肩上走。他每走一步,石膏像就在他的扁担下面荡着秋千,他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。当他走到车站时,被街上的红卫兵看到了,说他是把领袖吊起来上绞刑,这还了得,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,典型的反革命分子。几个红卫兵抢过他的扁担,照他的头就砍,他双手抱着头,结果还是被打得头破血流,断了两根肋骨还不说,最后又丢在牢里喂了几天蚊子。为了他出来,老支书四处活动,层层找关系,说他出身好,立场分明,他买毛主席的石膏塑像,就可以证明他是热爱毛主席的,这是个意外,绝对不是有意的。卖他的老脸做保,才把焉焉一息的李二狗从牢房里保出来,要不是老支书,他还不知道在牢房里要呆到什么时候,自己的小命还是不是能保住。李二狗想到这里,他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到了肋骨上,好象这个地方又痛了起来。

  李二狗没有做声,但群众的嘴并没有闲着,真是人多嘴多,鸭多屎多。有人支持刘松海大伯的观点,也有人同意李二狗的看法,最后大家弄得不欢而散。等众人一走,李二狗忽然想又起了彭姣娥的承诺,他朝四处一瞄,哪里还有彭姣娥的影子?

  七天后的一个早晨,洛家山村的各村民小组接到了村委会的通知,说到村委会大楼为老支书开追悼会。

  村委会大楼前的空地上,聚满了人。一条红布白字的横幅,挂在村委会前的墙壁上方,写的是“沉痛悼念洛家山村党部书记胡正明同志逝世”。在横幅下面的一个大方桌上,放着老支书的遗像,像框两边用黑稠布扎了挽联,桌子的两边摆满了花园,两个大扩音器中正播放着哀乐。到会的群众,神情一片暗然,他们为老支书的死感到难过。当然也有人不当回事的,认为老人家占着村支书的位子几十年,也该退下来让年轻人上了。追悼会在上午八点开始了,镇党委书记破例参加了这个追悼会,为老支书致悼词,他神情庄严,眼含热泪。他刚把悼词念完,刘干事就把一张纸递给了他,并对他耳语了几句,他连连点头以示会意。他们两人的这种举动,使会下的群众注意力更加集中,大家只是不明白他们在嘀咕什么,只见镇委书记的神色更加庄严、沉重。他继续讲:“同志们,我们在清点老支书的遗物时,发现了他的一封遗书,我现在给大家念一遍:‘镇党委及洛家山村的党员干部同志们:我不能再和你们一起生活和工作了,感到遗憾。我死后有一个请求,请将领导给我做的新房留给李二狗的一家,他比我们一家更需要房子。永别了,我的同志和战友!努力吧,请把我们的洛家山村建设得更好。“

  镇党委书记的声音哽咽了,会场上出现了一阵阵的抽泣声。十一个小组的村民低下了头。随着一阵阵鞭炮声,敲锣的敲响了“十三太保”,“吹鼓手”鼓起了腮帮子,抬棺的“八大脚”一声吼,用一个纸糊的彩轿抬起了老支书的骨灰盒。几十个小伙子举着花圈,一路鸣炮,前呼后拥,浩浩荡荡把老支书送上了山。

  洛家山的祖坟山上新添了一座墓碑,几根竹篙上挂着的白挽带,在迎风飘舞着,地上的纸钱被风一阵一阵卷走,有的落在水沟里,有的挂在了树枝上。

  送葬的人早就走光了,可坟头还有一个人久久地佇立在那儿......那是李二狗。

  老支书走了多年,如今九级台阶也拆了,这里成了开发区,村民们住上了高楼大厦。可那些村南的旧事还依稀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。他们忘不了九级台阶,还有老支书...... 有时他们还在默默地想:现在这个社会,还会有老支书这样的人,这样的事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