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手爷爷的故事

  独手爷爷的墓地离我们的祖坟山有500米远。他活着的时候是个独手,死后又葬在另一个地方,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着,只能与滠水河相伴,和双凤亭为伍。

  独手爷爷称得上是我的忘年之交,我小时候总和他在一起放牛。他经常跟我们讲故事,我就动员和我同龄的几个孩子给他捡烟头,作为回报。当时的电影院、汽车站候车室、人民会场等等,都是我们出入的场所。我们每次捡回的烟头都是带过滤咀的,等烟头积多了,他就亲手把过滤咀和纸撕掉,把烟丝放在太阳底下爆晒两个小时,然后往烟丝上喷一些酒,再放进锅里炒。据他说,这样加工后的烟丝味道不错,不比正宗的烟丝差多少。我们忘不了他那吸烟的神态,他常常躺在家中的那个破圈椅上,一边看书,一边呑云吐雾,他吐出的烟圈很好看,象玩魔术似的,一个套一个,由小变大,由近及远,最后慢慢消失。他有时合上书,把书放在大腿上,望着屋顶出神。几缕阳光从屋顶的几处破漏的缝隙处斜射进来,看得见光线里的浮尘在轻轻地移动。有时他会悠然地一笑,摇摇头,用食指弹掉烟头上的白灰。他还喜欢喝点白酒,不过有三两就足以使他飘飘然,醉了他就拿着酒瓶在你的面前晃来晃去的,歪着头,望着天,嘴里咕咙一些古诗古词,谁也听不清楚,也听不懂。不过他喝多了不乱性,咕咙一阵就倒在床上睡了。等他醒了之后,我们就说:“你又喝多了。”他笑一笑,半眯着眼,摇头晃脑地说:“醉里乾坤大,壶中日月长!--柳营春试马,虎帐夜谈兵!”

  独手爷爷叫什么名字,我们都不知道。因为他只有一只手,村的人都叫他独手,只有我们才喊他独手爷爷。我们是哪天认识的,具体的时间真的想不起来。只记得有一天,天才蒙蒙亮,我牵了牛到渠道沟里去放,那里水肥草盛,是我们放牛的老地方。等我把牛赶进渠道沟时,发觉早有一匹牛在那里吃草,牛的背上还有一个老人,他的一只手拿着牛鞭,另一只手却是一只袖子,空荡荡的,在晨风中摇摆着。老人人高马大,因为天还不大亮,看他的整个身影象个蒙蒙的剪影画。他的背影是正在徐徐升起的,一个巨大的桔红色的太阳。如果他骑的不是牛,而是一匹马的话,那个画面简直就象一个武士骑在马上,正在指挥千军万马。我一时看得惊呆了。

  太阳升高了,慢慢变小了,我才看清老人的芦山真面目。他蓄着长长的头发,头发篷而乱,“国”字形的脸上,有很深很宽的皱纹。那些皱纹横纵交错,象是一块经过了多年风雪严寒的松树皮。他见了我颔首含笑,说:“读几年级?”我说:“读五年级。”“最喜欢哪一门课?”“哪一门都不喜欢。”“为什么?”我说:“读书没有用。”他似乎很不高兴地说:“瞎说,谁说读书没有用?不读书才没有用!”我说:“别人都说读书没有用呢!”他说:“别人都说的话也不一定对,毛主席说过,真理有时掌握在少数人手里。”

  在那个大力宣传读书无用的年代,居然还有人认为读书有用,他的话使我听起来很新鲜,却与大多数人的观点格格不入。连我的母亲也常常对我讲,“书读多了没有用,读书不能当饭吃,越读人越苕。能够写自己的名字,能够记个帐就行了。”听了独手爷爷的话,我心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想法,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还有,他为什么只有一只手?

  可是横看直看,眼前这位老人和蔼可亲,怎么也不象是一个坏人,相反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,我非常想接近他。独手爷爷对我迷惑不解的神情并没有感到意外,他摸着我的头发,勾着腰问我:“你喜不喜欢听故事?”我飞快地回答:“我最喜欢听故事。”他问:“你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?”我说:“岳飞传、水浒、三国、一双秀花鞋、梅花党都行。”他说:“你听过的故事还真不少。那些故事既然你听过,我跟你讲讲别的吧?”于是他给我讲了凿壁偷光、临池学书、程门立雪、孟母三迁的故事,他的故事使我如痴如醉。以后只要一放学,我就跟他一起去放牛,边放牛边听他讲故事。他讲的不是那些公子逃难,小姐偷人之类的故事,讲的大都是与学习有关的故事。时间一长,同村的几个小孩子几乎都聚拢来听他讲故事。特别有三个人,是独手爷爷的铁杆听众:栗子喜欢听侦破的,小双喜欢听反特的,细苟喜欢听神话......

  那一年的暑假,我和几个小伙伴约好,把牛牵到沙港那边去放,顺便去请独手爷爷讲故事。

  独手爷爷住在朱家台子上,他住的位置正好是当年吕蒙正住过的“寒窖”的遗址,也正是现在的区变电站。“寒窖”当时靠西首的一方墙还没有垮掉,村里就利用这方墙给他搭了一个边房,他就住在那个边房里,边房是杂木搭成,屋顶上的瓦东一片西一片。我们从那个破门缝里往里看,没有独手爷爷的影子。他到哪里去了呢?找了半天也不见人,我们只好回到沙港那边。这时,牛在沙港的两边坡上吃草吃得正酣。没有找到独手爷爷,听不成故事,我们真有点不甘心。小双说:“我们真傻,怎么不问问程阿姨,她不就住在独手爷爷隔壁的第三家吗?”我们都醒悟过来,一直同意让小双去问程阿姨,我们大伙替他把牛看好。

  小双很快回来报告,说:“程阿姨说独手爷爷做义务工去了。”我们说:“做什么义务工?”小双说:“他是四类分子,四类分子都要做义务工。”细苟说:“这么好的人,怎么是四类分子?”小双说:“我也问过程阿姨,她说,‘大人的事,你们这些小伢不晓得就不要瞎问。’”

  栗子说:“我们总是听他讲故事,是不是也帮他做点什么事?”

  我说:“我们不是在为他捡烟头吗,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呢?”

  小双说:“捡烟头那是小意思。他不是在做义务工吗?我们去看看他在做什么事,兴许能帮他。”

  我说:“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做啊。”

  小双说:“这好办,还是我去问程阿姨吧。”说着,他转身就跑了。我们又在原地等他的消息。

  不一刻,小双跑回来了,他跑得四水汗流,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:“独手爷爷在大队部砍砖。”我们几个人又牵着牛赶到了大队部,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绕,拍一下牛的屁股,让它们在大队部门前的场地上吃草。

  大队部前正在搞基建,拆了地主当年充公的一栋房子,改建为学校。拆下的旧砖堆得到处都是,全大队的四类分子都在这里做义务工,他们有的挑砖,累得黑汗水流;有的砍砖,把旧砖上的水泥疤砍掉,好重复利用。个个全身上下都是灰,只有两眼睛是白的。我们刚到独手爷爷的跟前,听到了一个声音吼起来:“砍砖的全体集合!”很快,砍砖的那十几人就“唰”地站起来,排好了队,独手爷爷身材高大,他排在左边第一名。我们一齐朝那个吼声的方向望去,原来是大队的民兵连长。民兵连长开始训斥:“今天的任务,是每个人砍完两笼砖,你们现在砍了多少?想磨社会主义的洋工是不?没门。从今天开始,只要有一个人不能完成任务,每个人互相打嘴巴,一个人打四十下。现在开始,杨国强打独手,祝春阶数数。开始!”

  独手爷爷的右边是杨国强,杨国强开始轮起右手搧独手爷爷的脸,刚打了十下,民兵连长说喊“停”,他上前一步,打了杨国强一巴掌,杨国强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五个红指印。他说:“你没有吃饭,是不是?你想包庇独手是不是,等他来打你的时候也打轻些,是不是?杨国强说:“不敢。”连长说:“再给我打!”四十个耳光打完了,独手的嘴角开始流血了,血象蚯蚓一样,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往下爬。脸一会儿肿了,脸上的皱纹也平了。

  连长又喊:“独手再打杨国强!”

  独手人大手也大,从他的动作上看,他是用足了气力的,每一巴掌也打得很响,杨国强的脸虽说也肿高了,可就是没有流血。连长非常满意,说:“就这样打下去,要打得响。第二组开始!”一排四类分子,就这样你打我,我打你,一路打下去,几乎人人的脸都肿高了,嘴角流了血。打完之后,连长说:“明天再有人完不成任务,你们就象今天这样打。不惩罚你们不晓得利害,想磨集体的洋工,想消极怠工,这就是下场!”

  到了收工的时间,连长走了,独手和四类分子们还没有走,他们要把砍好了的砖归笼,明天上午好让建筑队的人点数,只忙到太阳下山了才离开工地。独手是最后离开工地的,他虽然自己长得人高马大,这时也精疲力竭了,走起路来象喝醉了酒似的。看到独手爷爷的样子,我们几个的眼里都有一层雾水......

  第二天一早,我们几个又在一起商量,怎么帮助独手爷爷。栗子说:“我们帮独手爷爷是可以,但我们不能帮他们每一个人啊,他们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完不成任务,就会全体受罚。你们说怎么办?”

  细苟说:“我们就帮他们大伙吧。”

  我们几个人就各自回家,找了旧斧头和缺了口的的菜刀加入了他们砍砖的队伍。独手爷爷见了大惊,说:“你们这样做,万万使不得,否则,我们的麻烦会更大。连长知道了,我们会罪加一等。孩子们,你们回去吧,回去好好复习功课。”我说:“你不要担心,小双在放哨,连长一来,我们都撒。”

  整个上午,没有见到连长的影子。到了下午,他们的任务完成了,平平安安过了一天。就这样,我们帮了他们一个礼拜。与其说是帮他们大伙,不如说是帮独手爷爷。

  过了一段时间,我们几个孩子和独手爷爷来往的事被家里的大人发现了,各家的大人都监视自己的孩子,不准跟独手爷爷黏糊在一起,怕他把我们带坏了。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,才使家长们改变了对独手爷爷的看法。

  那是个秋天,我们几个人到双凤亭去掏麻雀蛋,回家的时候,小双的脚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,他跳起来大叫“唉哟!”只见他的脚趾上有个伤口,血直往外冒。我们估计他可能被蛇咬了。我们几个轮换着把他背回家。这时发觉他的脚趾肿得放光,他已经痛得满头大汗。他的妈妈急得大呼小叫,叫栗子赶快去请大队的赤脚医生来。栗子跑到了大队医疗站,赤脚医生说他治不了蛇毒,叫他赶紧送县人民医院。正在大家忙得不知所措的时候,独手爷爷出现在我们的眼前。他对小双的妈妈说:“送医院已经来不急了,你快端来一盆凉水来。”小双的妈迟疑了一下,独手爷爷却大吼了一声:“你还磨蹭什么?不要他的命了?”只见独手爷爷用一根鞋带系住了小双的脚趾,含了一口凉水又喷了出来,然后用嘴吸吮小双的伤口。这种镜头只有在电影里见过,没想到今天出现在我们的眼前。他把吸出毒血吐出来,又嗽一口凉水,这样反复几次后,再把带来的几棵青草揉成一团,真到流出绿水来。他把绿水滴在小双的伤口上,用草按住伤口,再用干净的布条一包。过了一个星期,小双的脚能走路了。这件事一湾人都知道了,都说独手有点鬼板眼,还会看病。村民对他的印象慢慢开始好起来,出门也有人跟他打招乎了。尤其是小双的妈,见人就说:“小双的命是独手捡回的。”

  独手爷爷会看病,用几棵青草就治好了蛇毒,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匪夷所思,连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也对他刮目相看,有事无事总往独手爷爷的家里跑,跟他软磨硬泡,想学治蛇毒的方法,直到有一天,独手爷爷把治蛇毒的方子交给了他,才没有再往独手爷爷的家里凑。有一天,我们四个人到了独手爷爷的边房,要他说治蛇毒的事,他说我们这里到处是宝,遍地都是中药,只是大家不认识罢了。他就是用中药治的蛇毒。我说:“我们这里的每一棵野草,每一朵野花,是不是都有一个名子?”他说:“基本上是这样的。”于是我们就向他请教地上的那些花草叫什么名字,他一一指教,还真的没有不知道的。那一天,我突发奇想,想出个题考一考他,独手爷爷乐于接受。我说:“有500个祼男祼女,他们站在一起,其中有亚当和夏娃,你能在他们中间找出亚当和夏娃吗?独手爷爷一笑,他说:“这个问题很简单,亚当和夏娃不是人生的,是人造的,所以他们身上没有肚脐眼,只要找出没有肚脐眼的人就是他们。”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,他说:“你提的问题出自高尔基的著名小说《在人间》,那是高尔基写的一个细节。”我不得不佩服他,偌大的年纪,连书中的一个小细节也记得清清楚楚。

  我很想知道独手爷爷为什么只有一只手,但又怕引起他不开心。可我还是执着地想了解。我小心地对独手爷爷说:“能跟我们讲讲你的手的故事吗?”没想到独手爷爷大度地一笑:“可以,只要你们想听什么,我都讲。我知道你这小个脑袋里还想知道我的很多事,对吧?我简单地给你们讲一讲吧。”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。

  独手爷爷说:“我这只手是日本人打掉的。” “你还打过仗?”听说他打过仗,我们都坚起了耳朵听。

  “我年轻的时候,也就是解放前,我在一所大学学哲学,毕业后又在国民党的部队当教官。抗日战争暴发后,我们跟日本人干,我被日本鬼子打掉了一只手。解放战争的时候,我们投诚起义,不跟蒋介石干了,就当了解放军。解放后我回到原来的大学当教授,五七年我被打成右派,后来就离开了学校,到你们这儿接受改造来了。”

  “国民党还打过日本人?你骗人,我们不相信,也没听说过。我们老师说,日本人就是国民党放过来的,蒋介石有八百万军队,几个中国人可以抱着打一个日本人,还怕打不嬴?他要是打日本人的,日本根本占不了中国,我们中国的老百姓也不会受那么多苦。”小双越说越有气。

  独手爷爷迟疑了一会,接着说:“孩子们,怎么说呢?我当过国民党的兵,知道蒋介石不得人心,所以我们才投诚到共产党的部队。但是,我知道国民党的部队真的跟日本干过,他们作战也很勇敢,因为他们也是为保卫家乡而战。而且在几个大战中还死了不少人。我不会骗你们,血战台儿庄就是一例,那一战中,整个部队差不多死光了。你们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,历史总是历史。这件事你们不要对大人们讲,否则我就死定了。”独手爷爷的话,令我们半信半疑,但也没有告诉大人们,我们也不希望独手爷爷死。多年以后,我们也没有忘记他说的话,带着当年的那种迷惑,疑问,从童年走到少年,直到现在。

  “四人帮”下台后,邓小平重新出山,国家开始了一个新的局面。独手爷爷也平反昭雪了,大学恢复了他教授的职称。从此,他的头发理顺了,衣领口再也看不到污渍,胡子也是三天两天一刮,整个人重新焕发了青春。只是他早过了退休的年龄,不能回到原单位上班了,自己仍然要留在生产队放牛。他说他不想走,在这里住惯了,他舍不这个地方,也舍不得我们。过了半年,他中风了,半身不遂。他再不能给我们讲故事,也再也不需要我们给他捡烟头了。他请了一个保姆,那个保姆是大队的民办老师,是个孤儿,她视独手爷爷为自己的父亲,悉心照顾。独手爷爷就认她为义女,让她顶了自己的班,成了国家的正式老师。再过了一年独手爷爷死了,他被埋在了离我们祖坟山500米的地方,村里的大人们说:他是个好人,但是,他是浙江人,他不能入我们祖坟山的“户口”。

  独手爷爷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和房子给了自己的义女。把他所有的书,分别送给了我们村的孩子。我得了四本书,一本是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一本是《真正的人》,一本是《卓娅和舒拉》,一本是《红岩》。这四本书伴随我走过了那个迷茫、孤独的童年,也使我为书的主人公流了不少眼泪。我曾经发誓,如果我有一天能写书,我一定要写独手爷爷的故事,让更多的人知道他,以此来安慰老人的在天之灵。

  过去的事如过眼云烟,值得庆幸的是,我们当年的四个孩子,除了我一个人名落孙山外,他们都在1979年7月,全国第一次恢复高考的时候考上了理想的大学,而且小双现在还是当年独手爷爷所在大学的一名资深教授。我非常羡慕他们三个人,也时常怀念独手爷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