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违的红玫瑰

  晚上十二点,朱燕清的窗户里仍然灯火通明。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花,他丝毫没有感觉到,仍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电视里铺天盖地的广告令他心烦,他“啪”地关了电视。妻子肖梅在牌桌上酣战,到现在还没有回来。儿子在外地读大学,一个月偶尔回家一次。朱燕清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。按说他已经习惯这种生活方式,可今天为什么又……

  他无意中又想起了她,杜婷。心中无限感慨,他觉得自己像陷入一片茫茫的沙漠之中,不知路在何方,空旷的心里频添了几丝欣慰几丝哀伤。这种感觉他说不清也道不明。他的眼眶里不知是什么时开始有了一层淡淡的愁雾,涌出了一种晶莹的东西。

  中秋节的那天上午,他带了几个警员到枣林村小陈湾处理了一起民事纠纷,在回家的途中,他收到了一条短信:“你是朱燕清吗?是当年藏了我的课本的那个朱燕清吗?我是你的初中同学杜婷。我今天上午,偶然在一个警务室的宣传栏里看到了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,但我拿不准是不是你,只是从你的相片上看,你象我的同学朱燕清。如果是你,请给我回信,如果不是,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,打搅了。”

  朱燕清看完了短信,那种激动的神情无法言表,他的双手颤动了起来。杜婷,这个名字在他的心中萦回了三十多年,尽管他已是为人之父,为人之夫,可是,杜婷的形象在他的心中一直清澈可见,靓丽无比。七十年代,他们都是六指中学的住读生。杜婷是当时环城公社枣林大队的人,家境十分贫困。她天生丽质,娇小可爱,活泼开朗,爱说爱笑,同学们背地里都把她捧作校花。不少男生为了摶得她好感,大献殷勤。爱美之心,人常有之。当然朱燕清也不例外,他经常偷偷地往他的书包里塞餐票。别的男生敢当面把餐票亲自交在她的手上,他不敢,他怕遭到她的拒绝而尴尬。在学生中,朱燕清的家庭条件算是最好的,他的父亲是国家工作人员,有固定的工资收入。不知为什么,那年的下学期,杜婷开始有意躲避他,逃避他的眼神,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,见了他就弯路。朱燕清受不了她那种爱理不理的冷淡,有几次想问她为什么,又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,别人不理你难道犯什么法不成?他想了一个报复她的办法,趁人不注意的时候,把她的语文课本偷偷地藏了起来。没有课本怎么上课呢,杜婷急得哭了两天。朱燕清见她哭得伤心,又偷偷地把课本塞进了她的书包。那一年他们正是初中毕业班。朱燕清非常后悔,他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,总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做得最错的一件事。她要是知道是他做的事,她一定会恨死他?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,在毕业的那一天,他把一支红色的玫瑰花,偷偷地夹在了杜婷的笔记本里。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是,事隔三十多年后的今天,她居然会给他发这样一个短信。

  朱燕清从沉思中回到了现实,他用最快的速度给她回复了短信:“我就是那个朱燕清,你在哪里?你现在过得好吗?”

  很快,杜婷也给他回了短信,说:“我过得很好,谢谢你还记得关心我。”

  杜婷说:“我们能不能见个面?”朱燕清说:“可以呀。”杜婷说:“那什么时间,什么地点?”朱燕清:“时间,地点由你定,你说了算。”

  周六的这天,朱燕清来到了双凤亭,他见杜婷还没有来,就靠在新建的双凤大桥的栏杆上等待杜婷的到来。他想,事隔三十多年了,不知道能不能认出她本人。有几个中年妇女陆续从他的面前经过,但一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。过了大约十几分钟,有一人在他的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,然后咯咯地大笑起来。他一看,终于认出了杜婷,尽管她的脸形变了,但眼睛没有变,只是眼角布满了鱼尾纹,身材还是那样苗条,特别是她一笑的时候,脸上闪现出当年青春少女的神韵。

  他们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,谁也没有开口说话,似乎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握之间。他们沿着滠水河堤,顺着黄陂二桥的方向慢步。还是朱燕清首先打破了沉寂,他说:“三十多年了,你还是那个样子。”杜婷一笑:“你说得喜人,当年我们只有十五、六岁学生伢,还说没有变,快成老太婆了。”“你也太誇张了吧。”她明知故问:“哎,你在哪个单位工作?”朱燕清说:“我在后溪街第四警区工作。你呢?”“我在盘城龙银行上班。”朱燕清说:“怎么几年不见你的音讯?”“我初中毕业后边在外面边打工,边自修完高中,后来拿到了大学文凭,先在深圳一家银行就业,为了照顾家中的老人,今年才调到滠口盘龙银行工作。”朱燕清非常钦慕地说:“跟你比起来我真是自叹不如。”杜婷说:“你如今也混得不错呀,你当年的理想不是想做个警官吗,这不正对了你的路子?还有,我经常在本地区的刊物上,看到一个作者的名字跟你同名同姓,不知是不是你?”朱燕清说:“是我,那只是业余活动搞得好玩。”

  他们聊了好久,话题又回到了当年的学生时代。朱燕清说:“当年我藏了你的书,害得你哭了两天,我现在向你说一声对不起,不会迟吧?。”杜婷说:“没事。当年我也有错,不该对你那么冷淡,这叫谁也受不了。相反,我还要感谢你,你给了我一段非常难忘的时光。没有你当年的相助,也许我不可能读完初中。那个时候我们家条件太差了,经常吃不饱。”

  朱燕清说:“我知道,你父亲经常背红苕到学校给你换餐票。我一直不明白,你后来为什么不理我了?”

  杜婷说:“你没有做错什么,真的。”

  她讲了事情的经过。当年那些条件较差的同学,不可能总是给杜婷买餐票了,只有朱燕清能一如既往。有一次朱燕清趁杜婷上厕所的机会往她书包里偷塞餐票,结果被另一个男生发觉了,于是那个男生第二天就用粉笔在教学楼墙壁上写了一句话:“重大新闻!朱燕清爱杜婷,把餐票往杜婷的书包里藏……”这事引起了许多同学的围观。当时杜婷的同桌夏小丽也在现场,她气愤地用袖子擦掉粉笔字,并把这件告诉了杜婷,令杜婷羞愧无比,简直无地自容。这件事几乎所有的男生女生都知道,只有朱燕清一个人蒙在鼓里。

  朱燕清知道了事情原委,说:“这件事还是我的错,我是好心办了坏事。那时候我经常看到你最后买饭,总是咸菜馒头当餐,生活十分俭朴,所以我想帮帮你。”

  杜婷调皮地一笑:“只是想帮帮我?真的吗?学校里有不少的女生都是困难户,你怎么不去帮帮她们?”她这么一问,把个朱燕清弄得满脸通红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  杜婷把话题一转,说:“时间过得真快,一切晃如昨天。自从毕业之后,我经常想到你。”朱燕清说:“我也是,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。”杜婷伤感地说:“我结婚的那天,不知怎么就想到你,想到了我的少年时代。我躲在小车里哭了,哭得很伤心。别人以为我是要离开父母而伤心,其实,我是在为我的青春年华而哭。人生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,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,我竟然成为人妇了。”朱燕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,问道:“对了,你怎么知道是我藏你的书?”杜婷笑了笑,说:“要想人不知,除非已莫为。”朱燕清自我圆场,说:“那个时候我真是调皮。”“你家庭条件优越,这也难怪”。

  杜婷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,是红色的塑料封面,上面有“最高指示”的红色图案,她从笔记本中取出了一支花,那是当年朱燕清偷偷夹在她本子里的那支玫瑰花。花虽已枯萎了,似乎仍有淡淡的清香。她把花递给朱燕清说:“这也是你的绝作吧?”

  朱燕清接过玫瑰花,心中荡起一种幸福的波浪,几十年了,她还把我送给她的花保存完好,他望着她乌黑的披肩长发和秀丽的眼睛,心里突然有种想拥抱她的冲动。他转念一想,不能这样,他是有家室的人,留住这段美好的回忆吧,不要去轻易破坏它。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:“不错,是我给你的花,三片绿叶,两个花瓣。我久违的红玫瑰!”他忍不住眼泪还是汹涌而下。杜婷极力克制自己的感动,掏出纸巾轻轻地为他揩眼泪。此刻,在不远的一棵杨树的背后,有一个人正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。

  杜婷问:“你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?”朱燕清说:“是男孩。已经读大学了。”“我的孩子也在上大学。”杜婷望着远远流淌的滠河水,有几只野鸭正嘻戏追逐。她深有感触地说,我们的下一代真是幸福啊,哪象我们那个时代,书不能多读,饭不能多吃,当然还有很多很多遗憾……

  肖梅从麻将室里出来的时候,满街是一片皑皑白雪。一排排路灯投下的光线,把她本来优美的身影拉得又斜又长。到了繁华的市政广场,那些纵横交错的多色灯光,在她的身上交相辉映,把她渲染得象一幅毕加索老人的画。

  肖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赶,雪花象撕碎的白絮,无忧无虑地飘洒着,她时不时把垂在眼前的头发掠向耳后。街面上,只有看不到尽头的路灯,不见一个人影。她一阵紧张,感到心脏在快速运动,如果这个时候出来一个坏人,她简直就是送到砧板上的菜。要是平时天气好,这里通宵都有行人。她悠悠地出了一口长气,稍微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:反正都这样了,怕也不解决问题,听天由命吧,自己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,身上的钱也不多,难道还要我的命不成。她恨死老公朱燕清了,要不是跟他怄气,她怎么会在这空旷的雪地里担惊受怕。

  一路蹒跚,肖梅终于回到了自已的小楼前,借着街上的灯光,用冻疆了的手开了大门的锁,还没等她挪动脚步,一阵风把她连人带雪推进了门。她打开电灯,看到老公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,歪着身子进入了梦乡,双手还抱着肩膀。看来他等了自己几个小时了,望着门外卷进来的雪花,再看看沙发上熟睡中的老公,她的心里是感动还是恨,她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
  自从发觉老公有外遇以后,她与老公打了将近两个月的冷战。每天下午一下班,她吃了饭碗筷一丢,一言不发地往麻将室跑,经常玩到半夜。朱燕清几次找她说话,哄她,逗她,她一概不理。朱燕清被她的一反常态搞得莫名其妙,也筋疲力尽。他实在忍不住了,就摇着她的肩膀,声音提高了八度:“这到底是为什么呢?我做错了什么?”然而,她的回答更是铿锵有声:“你没有做错什么,是我错了,你是个好警官,是个模范丈夫!”

  其实朱燕清根本不知道肖梅心里有件事一直耿耿于怀。

  中秋节过后,那个周六的下午,肖梅到医院加班,刚上医院大门的台阶,就听见有人喊她:“肖姐,你等一下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肖梅一看是护士小郑袅袅而来。小郑环顾一下四周,悄声说道:“肖姐,我在双凤大桥上看见你家老公跟一个女人约会。”肖梅问:“真的假的,莫一见面就瞎开玩笑。我们屋的那个家伙,就是有那个贼心,也没那个贼胆,这个方面我还是放心的。也许他是在调查案情吧?”小郑说:“我以女人的直觉担保,不象!信不信由你,上班时间到了,我不跟你说了。”她回头又加了一句:“要不你亲自去看看?”

  肖梅见小郑慎重其事的样子不象是开玩笑,再说小郑上班要从双凤大桥路过。莫非真有这事?整个下午肖梅心神不宁。离下班只有个把小时了,她找护士长说有点急事,想提前下班。护士长看了一眼墙上的时英钟,把手一挥:“你去吧。”为了节约时间,她没有骑自行车,上了12路公汽,在双凤大桥头下了车,没走多远就看见老公和一个女人站在一块聊天。那个女的身材苗条,长发披肩,虽然看不清她的脸面,但凭脸形的轮廓和身材的曲线看,她长得一定漂亮。当她正要走近他们的时候,发觉朱燕清正好朝她这个方向扫了一眼,她敏捷地闪到了一颗老杨树的背后。她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,只看见那个女的用手帕在朱燕清的脸上揩汗……一阵风吹起了女人的长发,长发轻拂着朱燕清的脸庞。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的镜头持续了几分钟,那个女人的手才从朱燕清的脸上缓缓移开。他们聊得十分投入,丝毫没有发觉,附近有一双幽怨的眼晴在盯着他们。肖梅的心一阵颤抖,她狠狠地跺了一脚就离开了。

  肖梅的眼泪象决了堤的洪水一泄千里,她一路跑回家,关了门在沙发上痛哭起来。儿子在大学,公爹公婆随小姑到乡下玩去了,家里只有她一个人,她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苦恼,只好抱着枕头抽泣不止。哭够了就擦干眼泪,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匆匆出门了。娘家只有三站路远,离她上班的医院也只两站路程。她白天到单位上班,晚上就回了娘家。任凭朱燕清多次去接去请,好话说了一箩筐,她就是不回家。她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,只说在家住腻了,想在娘家清静几天。朱燕清没有办法,只好随她,他怀疑,可能妻子的更年期提前来了。他告诫自己,越是这样,自己越要有耐性。他知道,有好多女同志在更年期的时候没有注意,后来导致精神出现问题。肖梅的父母见女儿长期这样也不是办法,好说歹说把她劝回了家。回到家她仍然我行我素,白天上班,晚上打麻将,家务事一概不管。

  肖梅轻手轻脚地在卫生间冲洗了一番,又抱着热水袋上了二楼准备睡觉,一倒在床上又犹豫了起来。她回到一楼,拿了一个空调被轻轻地盖在了老公的身上。回到房间过了片刻就后悔了,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真是贱,为什么要给他盖被子?冻死了才好呢!”

  “冻死了我你怎么办?”朱燕清上楼了。肖梅赶紧去关房门,但是来不及了,他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。“你跟我出去,我不想见你。”肖梅把他往门外推。朱燕清被肖梅不明不白地冷漠了两个多月,尽管窝了一肚子的火,但他尽力克制着没有暴发,让她捶让她揪让她砸东西发泄自己的不满。等她发泄够了,他才轻言细语地说:“你不要这样好不好?有话你就说,不要烟不出火不出的,这样我们心里都不好受。你看你最近瘦多了,何苦呢?”

  肖梅鼻子一酸,眼泪就出来了:“你还知道我的死活,你巴不得我早点死。”

  朱燕清见她的一张脸哭得象雨后的梨花,心疼地说:“这话不能随便说的咹,我为什么要你早点死。我们自从结婚到现在,你说哪一点对不住你,虽说称不上模范丈夫,也算得上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吧?”

  “有余,还有肉呢!我呢,我就对不住你们一家老小吗?你凭良心想一想,孩子从小到大的生活你操过多少心,还有你的父母,你又照顾了多少。你明不明白,你的良心被狗吃了!”

  在肖梅气鼓鼓的质问下,朱燕清沉默了,是的,肖梅并没有夸张。他是一个警察,哪怕是在家休息,只要一有警情,他说走就要走,哪怕家里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耽搁。家里的大小事都是肖梅在张罗。上次他的父亲骨折住院,他正在南京出差,母亲的身体也不好,父亲就全靠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护理,给老人端屎倒尿,喂药,做康复治疗,推老人出去晒太阳。要不是她,父亲也不会康复得那么快。妻子是个护士,在家里简直成了一家人的家庭保健医生。多少同事羡慕他,说他是前世修来的福。想到这些,朱燕清真诚地对肖梅说:

  “肖梅,你不要发脾气。我是你的老公,你说的那些事我都知道,我真的很感激你。只要你愿意坐下来,我们好好地,心平气和地谈一谈,我想问题总能解决的。我觉得,你可能对我有什么地方误会了。你看,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,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你发这么大的火……”

  “你莫跟我装佯好不好?乌龟吃莹火虫,心里是明的。”肖梅说。

  朱燕清说:“我想好久了,真的想不出你是为了什么事。你知道你老公天生愚笨,你说吧,是我的错,我坚决改,不改就是乌龟王八蛋。”他边说边用双手做爬行的动作。

  肖梅“朴哧”一笑。朱燕清见妻子笑了,得寸进尺:“我要是不改我就是四脚爬。”

  肖梅极力掩饰自己的笑容:“那些骗人的假话不要跟我说,你留着下次跟你的那个情况说吧。”

  朱燕清一拍脑门,“哎”了一声,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,是不是那件事“东窗事发”,不可能吧?他故作镇静:“你说我有情况?这是天大的冤枉。”

  肖梅不屑一顾:“你不是会创作吗?你编啊,编得越生动越好。”

  “真的没有这回事,你相信我。你说我要是有情况,对得住你吗?我的老婆又不是没有别人漂亮,又不是没有别人贤惠。”他边讨好地说边观察她的神色。

  “你少拍马屁,人家常说,家花没有野花香。”她紧盯着老公的脸说。

  朱燕清脱口而出:“野花没有家花长。”肖梅说:“是香好些,还是长远好些?”

  他不假思索地说:“香好!”肖梅杏眼圆睁,手指着他的脸,泪水一串一串往下落:“啊,你……”

  他马上改口:“我故意撩你的,当然是长远的好!”

  “什么故意的,你就是有意的!”

  “有意和故意是一回事。”

  “我没有心思跟你咬文嚼字。”

  朱燕清无可奈何地说:“我真叫你冤死了!”

  “哼,我冤你。那天在双凤大桥的河滩上,是哪个女的用手帕给你揩脸上的汗?在那里卿卿我我,难舍难分?这也是我冤枉你,你个伪君子,是男人就敢作敢当。”肖梅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由。

  她说得再明白不过了,就是那天他跟杜婷在双凤大桥约会的事。他问肖梅:“原来那棵杨树背后的个人是你呀,我当时还在想,你在上班,怎么会躲在树后偷看我们呢?原来是你在跟踪我。”

  “你们?我跟踪你?要想人不知,除非已莫为。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,编啊,你再编?”

  他说:“我跟你说实话吧。那个女的根本不是什么情况,她叫杜婷,是我初中时的同学。当时她们家很困难,我就经常给点粮票什么的帮她一下,事过三十多年了,没想到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对我说一声谢谢,就这么简单。”

  “她是怎么找到你的?”“她偶然在我们单位的宣传栏上看到了我的信息,就给我发了短信。”“你为什么要瞒着我?”“我还不是怕你吃醋,你说世上有几个女的不吃醋?再说,也是怕伤了你的自尊心。”“你这回没有骗我吧?”她的口气温婉了许多。“看你说的,好象我经常骗你似的。这段时间,我为了打发苦闷的日子,就把我和杜婷的故事写成了一篇短篇小说,题目是《久违的红玫瑰》,发表在2010年第一期《人文前川》杂志上。你如果还不相信,就请你亲自读一读,虽然是小说,但我没有丝毫的夸张和修饰,完全是实话实说。”

  肖梅将信将疑,在书架上找到了杂志,立马就翻了起来,看完小说她才知道,当时杜婷是用纸巾给朱燕清揩泪水,不是用手帕揩汗。肖梅几乎强忍着眼泪读完那篇小说,她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,又暗自为杜婷的真诚和纯洁而感动,也为老公当年的善举和执着而欣慰,她觉得自己错怪了杜婷,也错怪了自己的老公。这种纯洁的友谊应该保持和延续下去。作为妻子,不应该嫉妒和亵渎他们那一叚天真纯洁的感情,应该理解和宽容,那是一曲青春的赞歌,一首友谊的原生态交响曲。这只优美的歌曲应该让她在空中飞扬,让自己感悟,也让别人感悟。谁说男女之间就没有纯洁的友情,以后她完全可以在同事面前理直气壮地说:她的丈夫就有。

  她想了许久,然后对朱燕清说:“老公,对不起,是我多心了。杜婷能知恩图报是个好女人。”她扑闪着一双秀丽的大眼睛,朝朱燕清狡黠地一笑,说:“你那么小就会玩女人,也是好样的。”

  朱燕清伸手把肖梅的掖下一挠:“你胡说什么。”肖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她趁机扑进了丈夫的怀里,两个人一起滚在床上,压得床板嘎嘎作响。

  肖梅摇着朱燕清的手,深情地望着他的脸说:“老公,你说,女人有了外遇叫‘红杏出墙’,男人有了外遇怎么称呼啊?”

  朱燕清知道她是在转弯抹角地奚落他,假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:“你不是个好东西…..”

  她咬着朱燕清的耳朵,声音细得象蚊子嗡,嘴里喃喃有词:“……谁的……好?”一阵热气使他的耳朵发痒,他假装发怒,双手掐住肖梅的脖子:“我掐死你!”肖梅得意得“咯咯”直笑,她掰开他的手,嗲声嗲气地说:“老公,你和杜婷约会的那天,真的想抱抱她,是吗?”“这个嘛….”“是你在小说中描述的,不是我冤枉你啊,今天你要是不说实话就别想靠近我。”“我说……我说……”

  朱燕清两个多月没碰妻子,心里早就象干柴烈火般燃烧,他抱着妻子,忘情地朝她的脖子上啃了一口,妻子“哎哟”了一声,脖子上立即起了个乌陀子,但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。

  清晨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城区,大街小巷的冰雪在渐渐融化。朱燕清的小楼里传出了轻飘悦耳的歌声:

  我把我的心交给了你

  我就是你最重的行囊

  从此无论多少的风风雨雨

  你都要把我好珍藏

  你把你的梦交给了我

  你就是我牵挂的远方

  从此无论日落还是沉静

  我日夜盼望你归航

  我会枕着你的名字入眠

  把最亮的星写在天边

  迷茫的远方有多迷茫

  让我照亮你的方向

  我会枕着你的名字入眠

  把最亮的你写在心间

  寂寞的远方有多凄凉

  让我安抚你的沧桑

  左邻右舍的街坊们好久没有听到肖梅的歌声了,那些晨练的嫂子们和上街买菜的老人们,朝着歌声的方向驻足相望。正在拖地板的朱燕清,听见了妻子的歌声,他走到窗前静静地听着,心里象清澈的滠水欢快地流过。他每次因公出差的时候,肖梅总要给他唱这首歌为他送行。他几次这样想,当年她要是不当护士去唱歌,也许早就红了半边天。

  到了该上班的时间了,肖梅对朱燕清说:“老公,我有个事跟你商量。”“回来再说吧。”“不,我要现在就说。”“好,你说吧。”“这个星期天我想招待一位客人,不知道是在家里好呢,还是在酒店好。”“招待谁?是迎接爸妈回家吗?”“不是。是杜婷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为你们的相逢干一杯。”“有这个必要吗?”“你说呢?”“你说了算吧。”“那我到盘龙酒店去定一桌。”他的心里好象三伏天吃了冰冻西瓜,既甜又爽。他想说点什么,喉咙又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。他骑着摩托车,打开车喇叭,朝妻子鸣叫三声,然后朝他上班的方向飞驶而去。

  七月,骄阳似火,整个沥青路面晒得几乎冒烟。朱燕清骑着摩托,在双凤大道上迎风急驶。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。他把摩托车往门前的树上一锁,直奔客厅。他开了冰箱,拿了一瓶冰红茶的饮料就往口里灌。妻子肖梅上前一把夺过他的饮料,笑嘻嘻地说:“莫忙着,我跟你说个事。”朱燕清说:“求求你!还是让我先喝了水再说吧,我渴死了。”不到几秒钟,他一口气喝光,用手揩了一下嘴巴:“好舒服!”对妻子说:“你说吧,是不是中了头彩?”妻子嗔怒:“中你的个头!我是要跟你说,盘龙大酒店的桌子我定好了。”“什么什么?定什么桌子?”“盘龙大酒店的席,我定好了一桌。”

  朱燕清一时醒悟过来了,说:“你还真的到盘龙大酒店定了桌子?”肖梅说:“是啊,上次不是跟你商量好的吗?”朱燕清说:“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,或者开个玩笑,没想到你真的定了。”

  原来朱燕清有个女同学,三十多年没有音讯,后来他们又偶然相遇。这件事给肖梅不小的震动,甚至还闹了一些小小的误会,肖梅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,对丈夫是崇拜有加,另眼相看。于是她主动提出要为他的老同学定一桌酒席,在盘龙大酒店聚一聚,大家认识一下。没想到朱燕清工作太忙,偏偏把这件事给忘了。她越想越有气,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。她对朱燕清说:“你看着办吧,我不管了。”朱燕清一听妻子的话有不满的意思,忙改变了态度,笑着说:“对不起,是我忘记了。请客的事还是你负责到底吧。”

  肖梅见丈夫的态度有所改变,当然见好就收。她说:“我只定了一桌,1200元的档次,烟酒除外。档次还是蛮高的哦,按你提供的地址,客人都通知到位了。时间是下个星期天。”

  盘龙大酒店位于潘家田小区的南首,是黄陂屈指可数的综合性酒店,集休闲、娱乐、客房等一体。占地面积6000多平米。每天的生意十分红火,这个酒店曾经创造过一天10万元营业额的历史。星期日,酒店楼上楼下挤满了人。肖梅定的位子在三楼,那是个非常豪华的餐厅包间。不到中午十一点,朱燕清夫妇早早来到酒店迎接客人,可是快到十一点半了,客人一个也没来。朱燕清不放心,问妻子:“都通知到了吗?”肖梅说:“通知到了。别急,还早呢。”朱燕清说:“怎么不急,我下午还要加班呢。”“今天不是休息吗?”“是啊,我要去处理一件民事纠纷的案子,当事人只有在星期日才有时间。”

  肖梅正要说话,忽然一阵甜美的笑声从门外飘来,充满了青春活力,不知是谁?朱燕清抬头一看,是杜婷来了,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士。朱燕清忙起身相迎。杜婷长发披肩,笑容满面,虽年近五旬,但清艳脱俗风韵犹存。她见了朱燕清忙伸手相握。大大方方地说:“想见一次同学的面还真不容易啊!”说完,转身介绍身后的男士:“那是我老公,大家认识一下。”那男士的年龄与杜婷相当,穿着高档,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手里拿着一个黑皮包。他见妻子介绍自己,忙接着说:“大家好!我在市银行工作。我姓张,单名一个松字,请多多关照。”

  肖梅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注视杜婷。上回在双风大桥的河堤上见过她一面,当时距离太远,看不清楚。那是杜婷和朱燕清第一次相会。她怕朱燕清发觉她是在跟踪他,所以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就走了。还有一次是她住院做完手术的那天,杜婷来看她,给她送鲜花,营养品,可惜她当时迷迷糊糊,人还在药物控制之中,只略微听到她的声音。

  这一次真是遂了她的心愿,看到她了。她没有想到杜婷年近五旬,身材保养得如此之好,哪看得出是快五十的人,除了额上有些许鱼尾纹外,脸上还保留着当年少女的青春妩媚。她想,以后跟她混熟了,一定要向她讨教一下保养和美容的方法。她正在沉思中,一听张松的自我介绍,禁不住“扑哧”一声笑了。

  肖梅的一笑,引起了杜婷的注意。她立即猜到面前这个气质不凡的女人是谁了。她的手马上伸向了肖梅,声音轻缓:“不用介绍我就知道,这一定是嫂子?”朱燕清突然想到自己只顾跟老同学打招乎,忘了介绍自己的妻子,忙说:“是你嫂子,你们认识一下。”

  杜婷上下打量着肖梅:“嫂子好漂亮啊!”肖梅说:“你别笑我了,哪有你漂亮嘛!”

  朱燕清对大家说:“现在不早了,我们开始用餐吧!”他举起了酒杯。

  杜婷说:“等一下,还有个客人未到。”说着掏出手机打起来:“喂!你还没有到吗?我们等你吃饭呢。哦,到了楼下?好!好!”说完,她转身对朱燕清说:“我今天借花献佛了,也给你一个惊喜!”朱燕清不明其意。

  杜婷对朱燕清说:“来了!”一个中年妇女风风火火地走进豪华包间,她一进门就认出了朱燕清,伸手就是一拳:“你这个家伙怎么还是那个老样子?”朱燕清笑了,指着来人:“啊,原来是你!什么还是那个老样子?我们都老了,不是吗?”他对肖梅说:“这位也是我的同学,叫夏小丽,当年在学校她是个爱开玩笑,爱打抱不平的姑娘,很多男生都喜欢她。”夏小丽说:“是啊,是不少的男生喜欢我,就是有一个男生偏偏不喜欢我?”朱燕清问:“谁呀?”夏小丽调皮地一笑:“你呀!还有谁?”夏小丽笑完了又朝杜婷扫了一眼。肖梅仔细打量着夏小丽,她个子不高,身材微胖,一脸的雀斑,可笑起来很讨人喜欢。她想起了老公在小说里描述过她的情形。那一年,朱燕清为了帮杜婷,把餐票往杜婷的书包里藏,结果这件事被一个男生发觉了,他用粉笔在厕所的墙壁上把这件事披露了出来,就是这个夏小丽打抱不平,擦掉了粉笔字,批评了那个男生。肖梅想到此,对夏小丽顿生好感。她立即上前跟夏小丽握手:“欢迎你!我们很高兴认识你!”

  肖梅一看人都到齐了,说:“我们边吃边谈吧。”她给每个杯子倒了酒,举杯说:“今天这个酒,是我专门祝贺老公和他的同学杜婷、夏小丽相聚的酒,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,让我们的友谊天长日久。”

  张松也随后举杯说:“今天参加这个聚会我很感动,说真的,我非常感谢朱警官,感谢朱燕清同志当年对我妻子的帮助,我真的非常感谢。你们的友谊是纯洁的,值得我学习。”说完,他朝朱燕清鞠了一躬,将一杯酒一饮而尽。

  夏小丽望着张松的额头上显出了密密的汗珠,她的玩兴大发,要捉弄一下张松,说:“当年朱燕清是暗恋着杜婷,帮她走过了最困难的时期,没想到事隔三十多年,她竟然成了你怀里的娇妻,我真替朱燕清惋惜啊!”

  朱燕清听了夏小丽的话,脸上忽然发起烧来,好在餐厅里的灯光是红的,不易被人察觉,要不就有点尴尬。他正要阻止夏小丽继续说下去时,杜婷发话了:“你个乱嘴巴,几十岁的人了也改不了你这个本性啊,你再乱讲我可不依你的啊。你今天说错了话,要罚你三杯!”杜婷抢过她的杯子就倒酒,夏小丽笑弯了腰,口里喷出了没有来得及咽下的菜。她边笑边观察张松,看他有什么反映。张松也是见过世面的人,非常大度笑道:“夏小丽的话不无道理,他们如果不失去联系,也许早就走到一起去了,这很正常啊。这个阴错阳差让我受益了。这就是俗话说的:‘先走的赶不到后爬的。’”他双手一拱,脸上容光焕发,朝朱燕清说:“非常对不起,警官先生!”

  张松的一番话,巧妙地解了自己的围,引得一桌人哄堂大笑。朱燕清却不以为然。他是当警官的,见过多少场面,立即说道: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此言一出,一桌人悄然无声。

  朱燕清感到事态的严重,他也许是喝多了,为什么要说那句话,平时的风度哪里去了?他感到非常后悔。他知道,那句话源自秦观的【鹊桥仙】一词,歌颂的是天长地久的忠贞爱情,他说这句的意思不是告诉别人他跟杜婷还有情吗?自己真是糊涂啊!这不是不打自招吗?当初妻子吃醋,闹得河翻水翻,好不容易才平息了。他越想越烦,心想,必须要想办法补救。

  夏小丽见势不对,忙站起来打破沉默,她说:“我们三个同学今天相会,实在是不容易。开个玩笑也是为了助兴,请各位不要介意。都知道,我是最爱开玩笑的。不过,我提议,玩笑到此为止。玩笑因我而起,也因我而止,好吧?”她举杯说:“我的年龄最小,我敬各位大哥大姐一杯!”她一饮而尽:“我干了。”

  朱燕清端起酒杯说:“我喝多了,刚才失言,张兄不要介意,大家不要介意啊。”

  肖梅见老公自已出来圆场,感到高兴,她举杯向杜婷说:“来,我们喝一杯。刚才我老公喝多了,瞎说的啊。”

  杜婷说:“没事。我提议,我们三个女人来敬他们两个男人一杯,如何?”肖梅和夏小丽异口同声地说:“好啊,咱们干了。”张松对朱燕清说:“我们两个男人敬她们三个女人一杯。”五个人酒杯相撞,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