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爷”和他的拐杖

  后溪街近日被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。只要有人的地方,都在议论一件“怪事”:老爷残疾了几十年的脚,一夜之间恢复了正常,现在他不用双拐,也能行走如飞了。有人说他吃了灵丹妙药,还有人说他遇到了奇人异士……

  老爷的真名叫韩志红,住在大程里,说起他妇孺皆知:他步履艰难,长年与双拐相伴,一年四季没离开过街坊们的视线。空闲的时候,他常在新卓亚广场跟人下棋、打牌、聊天。他的牌打得不怎么样,可是下象棋的水平很高,棋风也好,他允许别人悔棋,自己输了也不发恼。他为人随和人缘好,所以人送外号叫“老爷”,时间一长,他的真名渐渐被人淡忘了,大人小孩都叫他 “老爷”。

  近几天,街坊们惊奇地发现老爷变了,他再也不依靠双拐走路了,你看他走起路来甩脚甩手,跟正常人无异,甚至比正常人还正常。他衣着光鲜,皮鞋总是擦得亮亮的,胡子刮得干干净净,头发也梳得顺畅,白衬衣的领口上再也看不到污渍。尽管他经历了几十年的拐杖生涯,可脸上的皮肤保养得蛮好,六十岁的人看上去顶多五十岁的样子。街坊们觉得诧异,这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,象刘谦变魔术似的,几十年的腿瘫怎么一下子就好了?难道还真的有“神医”?真的有高人搭救?人们的脑海里生出了许多千奇百怪的猜测。街坊们看惯了他以前走路的样子,现在突然一变,一时难以适应。特别是他的棋友李二苟,这几天心里象猫抓,睡觉也不安神,他怎么也想不通,决定要找老爷问个明白。

  李二苟和韩志红从小就在一起玩耍长大,他们一起研究象棋……他们研究象棋就有几十年了,两人的棋艺在仲伯之间,往往只要利用对方一瞬间的疏忽大意就能赢。李二苟的棋风不如韩志红,输了棋就横不是眼睛,直不是鼻子,而韩志红也最喜欢拿他的这个缺点开心,只要是遇到了李二苟为输棋生气,他就笑弯了腰。

  中秋节这天早晨,卓亚广场就聚满了晨练的人,比平时的人多了好几倍。有跳舞的、练剑的、跑步的、打球的……韩志红也来了,他在跑道上跑步。他刚跑了两圈,李二苟就从后面撵上他,一把拉住了他,说:“哎,我们到旁边去休息一下吧。”韩志红说:“我才开始呢!”李二苟说:“我找你有点事。”韩志红只好陪他到跑道外的休闲椅上坐下。李二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黄鹤楼香烟,递给韩志红,自己也掏出了一支,“啪”的一声打开打火机,歪着头点了烟,美滋滋地抽起来。他边抽烟边盯着韩志红看,眼光从韩志红的头上扫到脚下,一脸的疑惑,然后又面带微笑,轻轻地点了点头,弹了一下烟灰。韩志红莫名其妙,以为自己的衣服扣子没有扣好,或者是裤子的拉练没有拉好,他一一检查,都是好好的,然后对李二苟说:“你笑什么笑,脱了裤子放响屁,说吧,有什么事?”

  李二苟指着他的鼻子,一本正经地说:“你这家伙跟我说实话,你头几天还拄着拐杖走路,今天怎么就可以跑步?怎么回事?有特异功能了?你不跟我说清楚,我就不认你这个朋友!”

  韩志红如释重负地说:“唉哟,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原来是为这事啊。”他神秘地一笑,轻描淡写地说:“我上个礼拜到莲花山去祭拜了一次,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我去上厕所,忘了拿双拐,就径直走了进去,才发觉可以不用双拐,就是这样把双拐丢了,我的老伴那天当场就感动得哭了。你说神不神?就是这么回事。”

  李二苟睁着一对狐疑的眼神望着他:“你莫瞎贫,鬼才信你的话!莲花山的菩萨有这灵吗?你这家伙不把我当朋友是不是?你跟我说实话,有什么难言之隐,我会为你保密的。”“你越说越邪乎,脚好了就是好了,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还难言之隐?”

  “真的是这么回事?”

  “真的是这么回事,我没有骗你,你不信也没有法。不说你不相信,连我自己也不相信,可是事实就是事实,有什么办法?”韩志红双手一伸,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。

  李二苟虽然似信非信,但他脸上的表情比刚才“缓和”了许多。他连声说:“你要是没有撒谎的话,这件事真是巧,真是巧啊。”他死死地盯着韩志红的脸,希望从他的脸上再找出一点破绽,可是横看直看,还是找不出疑点。他想,虽然自己没有读多少书,毕竟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,经过的事情也不少,唯独没有见过这种“奇事”。他又想,韩志红跟他是几十年的朋友,按说他不会骗自己。

  回到家里,李二苟一句话也不说坐在沙发上发楞。他的老婆王翠华早把晚饭做好了,叫他三声“吃饭”他都没有应声。王翠华在围裙上揩了一下手,把李二苟的耳朵一揪,说:“你这个死鬼,出了一下门,魂就被阎王勾去了?我叫你吃饭,你的耳朵卖到烧辣馆的去了?”

  李二苟打了一下王翠华的手:“我跟你说,你知道老爷的脚是怎么好的不?”“知是知道,可是各种说法太多了,不晓得哪是真的哪是假的。”于是李二苟便把韩志红跟他说的话全部对王翠华讲了。她听完李二苟的话,感慨地说:“那个老爷是哪辈子修的福哦。”

  吃了晚饭,有人叫翠华去打牌,在牌桌上,翠华就把老爷的事说了出去。别看现在的媒体发达,但永远也比不了口头传播的惊人速度,尽管当时还是有人不相信,但这件事一传十,十传百,到了第二天清早,几乎整个后溪街的人都知道了。人们把韩志红的家围了个水泄不通,从此后,每天总有不少的人到他家里去打听问信。有的人是替自己有病的亲戚打听,有的人本身有残疾,是为自己打听。韩志红完全没有十足的精力来应付这些人,尽管他对李二苟说的是假话,但他心里没有一点愧疚的感觉。他不能说实话,这是他天大的秘密。虽然他把这件事隐瞒了几十年,可是他也因此尝够了烦恼。他曾经设想过,一旦这件事大白于天下,街坊和同事会怎么看他?他只有终生保守这个秘密。他被人问得好烦,只好白天跑出去躲。可是,到处都是熟人,往哪里躲呢?他一个人带着面包和矿泉水,到黄陂铁路桥那里去一呆一天,那是边远地区,认识他的人极少,可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,晚上总要回家睡觉吧,没有办法,到了晚上他就只好让老婆出来挡架。只要家里来一个人,他的老婆迎上去,不问别人是来干什么的,开口就说:“我们家的老张是莲花山的菩萨治好的脚。”

  这几天,不光是韩志红的家里在忙,莲花山的售票员也忙起来了,每天上山敬香的人络绎不绝,门票收入直线上升,那些山上卖纪念品的小商小贩也跟着沾了光,一季的收入超过几年。

  大约过了三个月,韩志红的门庭渐渐冷落下来,来打听问信的人极少,他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了,不再为这事烦心了,照常到卓亚广场下棋,打牌,聊天。十一月份,下了一场大雪,把整个城区装点得象一个玻璃世界。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,这是往年从来没有的事。雪下了一个星期,韩志红就在家里呆了一星期。天一放晴,他又到了卓亚广场,那里有好多人比他先到。他在广场南首的一张休闲椅上坐着晒太阳,雪还没有融化,太阳的光线很强,加上到处是白茫茫一片,照得人睁不开眼睛。他闭上双眼,没有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。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几十米深的窨井里,他在窨井下面拼命挣扎,还有几条秃尾巴蛇在砖缝隙间游走,口吐着红信,他吓得浑身发抖。他的日子刚刚好起来,他不想死,他呼天呛地,大叫救命,可是任凭他喊得喉咙嘶哑也不见一个人来。他正在绝望中,突然有一只手从窨井的上面伸下来,那只手大于莆扇,五只一米多长的手指,象铁爪一般抓住了他的肩膀,把他往井上拽……

 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,睁眼一看,原来是吴祥在拽他。吴祥是他的老同事,他们当年在市政公司工作,两个人都是工人,而且关系也非常好。后来吴祥嫌工资低了,就离开了市政公司。吴祥见他醒了,说:“在做白日梦吧?”“哎,你从哪里冒出来的?两三年没有看到你。现在在哪里发财?”吴祥说:“都到这个年龄了,还发屁财。想做事也没有人要啊。”“那为什么这几年没看到你呢?”吴祥说:“儿子前两年大学毕业,找不到工作,自己在苏州开了个门店,我在那里帮他看个门。今天出来转转,听人说扩建了卓亚广场,我来看看,真的做得很漂亮。没想到这几年我们城区的变化这么大。”

  韩志红说:“是啊,我们总算有个活动的地方了。”他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新摩托车,问吴祥:“那是你的车吗?”“儿子的,我用一下。”“这个天气骑摩托要注意,小心摔跤。”“没有事,我骑得很慢,跟电动自行车的速度差不多。”韩志红起身走近摩托车,就在车上坐了起来。他说:“这个摩托骑起来还真是舒服。”他边说边摸车头上的几个部件,问这个部件是起什么作用的,那个部件是控制什么的,吴祥一一作答。

  吴祥发觉韩志红走路没有用双拐,他的身边也不见有双拐,脸上出现了诧异的表情,韩志红后面问的什么,他一句也没有听见。当然,那种诧异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。

  韩志红见吴祥没有回答他的话,朝他望了一眼。吴祥说:“再不用拐杖了?”“不用了。”吴祥深表同情地说:“几十年亏你走过来,不容易啊。”韩志红觉得奇怪,他琢磨不透他的意思,又似乎感觉到他的话里有话。心想,他也不问我为什么丢了双拐,也不感到惊奇。别人遇到了这件事非要刨根问底,他好象见怪不怪。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吴祥,慢慢腾腾地说:“你的意思……”“你的情况我清楚。”“我的情况你清楚?”“是的。”“你说的什么情况?”“你的腿。”“我的腿?”“是的。”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  吴祥说:“我们是哥们,你就不要装了,你的事我真的清楚。”

  当年,吴祥和韩志红是一起进市政公司当的临时工。一个月日夜干也挣不到四十块钱。但那时的工人很吃香,男的找朋友也容易。当时城乡差别太大,有许多农村姑娘,为了自己有个好前途,只要对方是工人,不管他是麻子、残疾人,还是做人家的再婚老婆,她们都愿意嫁。吴祥和韩志红两人经常被分到一个组上班。有一次在一学校做下水道时,出现了坍塌,埋了五个人,他们获救后,只有韩志红一个人的腿断了,住了两个月医院。再后来就发觉韩志红的腿行动不便,非要依靠双拐才能走路,基本上残废了。从此,韩志红就在单位站住了脚,单位几次裁人,他总被保留下来,成了名符其实的老爷。单位领导见他行动不便,总是安排轻松一点的事让他做,比如记个数,在仓库当个保管什么的,他倒也很尽职尽责。

  吴祥见韩志红不做声,他接着说:“你出事的第二年,我们在管教所做下水道,有一天中午加班,镐不够用,组长让我找你拿仓库钥匙。我按组长说的位置找到了你家。但我怕找错了,就从门缝里往里瞄,你知道我当时看到了什么?我看到你将双拐丢在一边,正在家里做饭,你灶上灶下,好脚好手。当时我惊呆了,以为看错了。当我确定是你无疑,才拍了你家的门,你又拿起双拐给我开了门。从那以后,我就知道你的腿其实早就好了,你平时用双拐走路是装的。”

  韩志红听了吴祥的话,他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,说:“这真是老话说的‘要想人不知,除非已莫为’。我一直以为这件事我做得天衣无缝,没想到你早就知道。说真话,我有时还为自己的演技沾沾自喜。有时高兴起来,我一边喝酒一边问老婆,我是不是个好演员?”吴祥说:“这件事我虽然知道,但我从来没有吐露出去,一直烂在我的心里。我知道,你既然这样做,肯定有你的苦衷,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。”

  韩志红说:“这件事我装了几十年,你也为我隐瞒了几十年。够朋友伙计!说起来你也不容易呀。凭心而论,这件事要是让我碰到,我隐瞒几年兴许可以,可是,要我隐瞒几十年,我真的做不到。”“说实话,我有时还是有点嫉妒你。你说几次裁人没有裁你,你的工资都是照我们靠,还有,你的福利都是按行管人员标准发的。但事后我想,我们都是出来混口饭吃,又不要我的一分钱,你说是不是?这样一想心里还是平衡的。”韩志红说:“当时我父母是个药罐子,儿子又患鼻癌开刀。这个工作虽然很累,但是,我非常看重它,你说,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,又没有多高的文化,除了出力,我们能做什么?在那种情况下,我才起了这个心思,将错就错。如果我当时丢了双拐,很可能也丢了那份工作,很难想到我现在是个什么结果,恐怕骨头都做鼓槌了。”

  吴祥问:“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?”“最近我退休了,一个月七裹八杂加起来有2000块了,该有的待遇都有了。儿子买了自己的新房,孙子已在上小学。”吴祥说:“你算是有个好晚景了。”

  吴祥看了看手表,说:“时间不早了,我要走了。”

  韩志红上前握住了吴祥的手,非常诚恳地说:“能不能到我家去坐一坐,咱哥俩一起喝几杯?”“下次吧。今天还要回家准备一下,明天上午要飞到苏州。保重,哥们。

  吴祥走了,韩志红一直望着他的背影,只看到吴祥的身影在雪地上完全消失,他才发觉自己的眼眶是湿的。突然,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