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家的古墓

  滠水河畔的竹家畈,多少年来,没有出现过一件稀奇事,他们的生活平静如水。最近,一户村民在盖房下脚时,竟然挖出了一座古墓。这个消息所产生的效应,并不比原子弹的爆炸逊色多少,人们一传十,十传百,连远在南京做房产生意的竹春生也知道了这个消息。

  这天上午,竹春生刚从公司下班回家,人还在路上,手机就震动了。他停车看了号码,知道是他的秘书小闻打来的,随后,听到了闻秘书甜美的声音:“竹总,长话短说啊,我刚好晚走了一步,你老家打来电话,是你房下的一个什么五叔,说有急事找你,请你一定要给他回个电话。”他从秘书那里要了号码,存在手机上,又启动小车直奔四季花园的家。心想,既然他们有急事,那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,还是回家再说吧,也免得车子停在半路招来警察找麻烦。

  到了四季花园,他把奔驰开进了停车场,边走边拔那个电话号码。到了二楼的家门前,他两手不闲,边打电话边摁门铃,房里有声音:“来了,来了,紧按个鬼!”那是妻子的声音。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迈进门,电话就通了:“喂!是春生吗?”“是啊,你是五叔吗?”“是我。亏你这个家伙还记得老子,找你真不容易啊。”“你有什么事就说吧。”“哎!我跟你说清楚,不是我个人的事,是我们整个家族的事啊。难道你没有听说吗?在我们的祖坟山上挖出了古墓,现在已经惊动了四面八方了,连市文物管理所也来人了。”竹春生最近几天还真的是没有看电视,也没有看报纸,上个礼拜二,他为了一项工程能顺利到手,在酒桌上过五关斩六将,喝得天浑地暗,直到今天头还是昏昏沉沉的。此刻,他听了五叔带来的消息,精神为之大振,好象一下子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。他知道,古墓的出现,意味着有一大笔财富,这回该他的家族们要走点“火”,即使相关文物被国家收藏了,也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金。

  可是,事情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,眼下除了他们姓竹的外,还另有姓王的姓程的两个家族也在争取这个古墓的所有权。五叔说:“要摆平这件事不容易,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,他们萖子硬,红黑两道都有人。所以,竹姓家族一合计,只有请你回来摆平这件事,如果这件事摆不平,自己先辈人的财富被人占了事小,这个家族的颜面何存?岂不被人家笑话。如果想靠黑道或下三滥的手段解决这件事也是不可能的,现在是法制的时代,必须要有证据才有说服力。”

  听了五叔这么一说,竹春生也觉得这是个十分辣手的事,不比是以往,他们来借几个钱,钱一给,还不还无所谓,自己还落个大方。可是这个事不同,要摆就要摆平,要么就不管。否则,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外面混?要证据,到哪里去找证据呢?他不亏在外面闯荡了几年,脑子比一般人要灵光,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盘算这件事情的利害得失。

  竹春生还在电话里跟那个五叔“嗯,嗯,啊,啊”,没完没了,妻子在一旁也听出了个端倪,说:“你真的想回去一趟?”“我已经答应五叔了,明天准备材料,后天上午就动身。”“我说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手,国家有相关的文物保护法,再说这件事还包含着很多未知数,如果他们现在要钱你可以帮一下,我不反对。其它的事,我看你就不要管了。”竹春生也考虑到了这一点,只是古墓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,说不定古墓里真的是躺着他们哪一代的先人呢。再说,几年没有回乡,他也正好想回去兜兜风,听说有几个从小跟他在一起屙尿和泥巴的哥们,如今混得还不错,他也想见识见识。第二天,他为古墓的事找了单位的律师进行了研究论证,还让闻秘书把他们族谱的某个章节进行了必要的修改。竹家的族谱一直由他保管,因为续修族谱是要一大笔开销的,所以这件事只有竹春生能担当此任。文革时期,他们的族谱差点被烧,是他的五叔冒着生命危险从红卫兵的眼皮底下偷出来的。

  第二天,竹春生带着闻秘书,乘飞机先到天河机场,然后坐的士再到竹家畈。他本来想把奔驰也开回老家,但想到路途遥远,时间也来不及,只好打消这个念头,改坐飞机。一进湾子,闻秘书就触景生情,说:“竹总,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。村子的前面,那就你说的滠水河吧?你看整个湾子几乎被竹林覆盖了,当真是名符其实的山青水秀。”“是吗?你要是觉得好,等我们的事办完了,好好在这里休息几天,这里神不知鬼不觉,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,城里是找不到的哟?”说完,又朝闻秘书扫了一眼。闻秘书心头明明一阵暗喜,却睁着一对梦幻般的大眼睛,假装生气地说:“鬼跟你谈情说爱。”他们边聊边往村里走,一到村子的北边,发觉那里聚满了人,竹林里,树荫下到处是人,有人提着数码相机,正随时准备捕捉镜头,还有几个警察在执勤。有一台大型挖掘机停在路边,有大车小车无数辆,根本走不进去。竹春生一看那地势,就知道是他们从小常常“打仗”的地方,就是老人经常提到的祖坟山。以前人少地宽,坟地是没有人盖房的,现在地基紧张了,所以,村民们也不计较了,都愿意在坟地上盖房,说不定会撞个好地脉。

  竹春生挤进了人群,闻秘书拉着他的手跟在后边。好不容易挤到了人前,只见一根绳子围了古墓一圈,防止有人进入墓坑。从现场的情形看,墓地开掘了有几天,因为从墓坑里取出的泥巴也晒裂了二三公分的口子。古墓四周都是青石条砌成的,做工精细,考究。村民们正在议论,这么大的石板当时是从哪里弄到这个地方的。还有人说,一般的穷人是没有条件这样做的,这一定是个官家的墓地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,人人脸上晒得冒油,但谁都不想走开,想看挖掘机继续下挖的结果。

  这时,一个中年妇女,戴着一顶破草帽,抱来一捆黄草纸、冥币,香蜡之类的祭品,神色庄严,虔诚,在墓坑旁燃了香烛,双手合十,跪在地上,口里念念有词:“我的祖先啊,对不起你们,惊动了你们。请你们原谅!现在土地少了,才惊动了你们,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,从今以后,我们子子孙孙会天天为你烧香,瞌头。”随着那位中年妇女“砰”的一声跪在地上,随她而来的妇女和小孩,还有一些老人也全都跪下了。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:“这是王家一房的,听说他们的祖先就埋在这块地上。”

  这里的祭拜还没结束,那边一处又开始了。几个青年人抬来一张方桌,放在墓坑旁,摆好了香案,烧了黄表,抬来了二十几个冲天炮,一次点着二个,整个场地热闹一片。有人说:“这放鞭炮的是程家的后生,听说他们的祖先也是埋在这里。”

  鞭炮一停,一台挖掘机启动了,开到了古墓边,伸长了爪子往下抓,准备起土,继续开挖。几个警察也围在了机子的周围,维护现场的秩序。“慢。”一个声音突然响起。竹春生看得清楚,那就是五叔。五叔穿着一件汗衫,一条短裤,满脸汗水往下直流。他说:“不能挖。事情还没有协商好,怎么能挖?这个坟地是我们竹家的祖坟山,现在想随随便便就挖,我就是拼了这个老命也不会让你们挖!”五叔跳上了驾驶室,按住了司机的手,不准他开动机子。随后,王家和程家的几个年轻人也跳上了车子,不准司机启动。派出所的李所长带来的几个人见状也束手无策,觉得也不好办,这些村民他们都认识,不知道怎样劝说他们才好。李所长对挖掘机上的几个人说:“大家先下来吧,我们再商量一下,现在不挖好不好,你们现在三家都说古墓是你们的祖先,可是谁也没有证据。这样争下去,闹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李所长说完了,把眼睛往人群中一扫,他正在找村支书姜大宝的人,这时姜大宝正在和市里来的文物所的张所长谈话。他对张所长和姜大宝说:“你说怎么办吧?”张所长和姜大宝商量了一下,说:“好吧,现在停下来,晚上找他们三个家族的代表,开个协调会再决定吧。

  下午五点之后,竹春生和他的秘书到盘龙城酒店吃了饭,就来到了五叔的家里,一进门,五叔很高兴,说:“来了好,我以为你今天赶不到呢!”“五叔发了话,我敢不回吗?”五叔见他还带回了一个女人,这女人衣着时尚,前胸露V,后背镂空,漂亮大方,人未进门,一阵香气就先飘了进来。五叔使劲地吸了几下鼻子,心里在想:“这个家伙是不是又换了老婆?”竹春生看出了五叔的心思,忙说:“我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的秘书小闻。”随后又对闻秘书说:“这是我的五叔。”闻秘书嗲声嗲气叫了一声:“五叔好。”五叔把情况向他作了简单的说明,说现在有三家在争夺这个古墓的所有权,给文物的挖掘带来了很大的困难,上面也很急。竹春生说:“下午我就在现场,你说的情况我也看到了。”

  五叔说:“等一会开会,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参加。我们要事先商量一个好办法,争取主动,这个事只有靠你,我们竹家,只有你见的世面大,脑子活,希望在你的身上。”五叔还特意嘱咐,这件事千万不能动用黑道,否则,得不偿失。竹春生胸有成竹地说:“我们虽然来得急,但还是在家里做了一些准备的。这次事情能不能解决好,我们尽力而为吧。”

  五叔说:“那不是尽力而为的事,一定要赢,此事非同小可,将来大家还要在社会上混呢。现在不是象你当年初出道的时候那样打打杀杀,扯皮拉蛮。现在重要的是证据,是拼智力,拼脑袋瓜子。”别看五叔是个农民,可他是旧社会出身的人,经过的风风雨雨要比他竹春生多得多。

  晚上的协调会在村支书姜大宝的家里召开,到会的人员有,区的相关领导、街道办事处的负责人,有市文物管所的张所长,还有程、王、竹三姓的代表人物。姓程的来了三个代表:有87岁的程明阶大爷和程大苟,程小苟两兄弟,他们是程姓中的一霸;姓王的也来了三个代表:为首的是90岁的王德力大爷和他的孙子王昌顺,王昌顺在街道办事处上班。还有年轻的王三毛,他是街道的工会主席;姓竹的也来了三个人:五叔,竹春生他的秘书小闻。区文化局的朱付局长提议,由姜大宝主持会议。会议开始,姜大宝客气地让张所长先说几句。

  张所长说:“我不想多讲,把时间留给大家讲。我们这次奉命来这里整理古墓,是有时间要求的。从开棺到现在已经有一个礼拜了。特别是现在气候炎热,开掘的时间拖长了对文物是个损失,希望大家能理解。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,你们三家都不要争了,一旦开棺后,如果发现了具有收藏价值的文物,我们是会按国家的相关的政策,给你们三家一定的补偿。你们看这样行不行?”三方的代表没有一个先发表意见。

  姜大宝伸出一只手,作了一个请的姿式,很礼貌对王德力大爷说:“请你老先谈谈你的意见,同不同意刚才张所长的意见?你老人家在村里德高望重,年龄最大,也可以谈一谈这个古墓的来龙去脉。”王德力老人清了一下嗓子,说:“我不同意张所长的意见,他那是个和稀泥的办法。这个古墓应该是我们王家的祖先,当年我记事的候,这里就是我们的祖坟山,我们家族死了的人都埋在这里。”

  下面是程明阶老人的发言,他有哮喘病,说不了几句就要歇一口气,喝一口茶。他说:“王德力说的确实是事实,这个位子当时是王家祖坟山。但是,在四一年的时候,日本人为了扩建营房,占了我们程家的坟地,我们程姓的祖坟就迁移到这里,与你们的祖坟就合在了一处了......”王德力老人插言说:“你说的不错,是有这件事,但我记得当时你们迁来的祖坟离我们的祖坟至少距离十五米远......”

  程明阶老人说:“你也大不了我多少,那你说说,现在你说的那个十五米在哪里?”两位老人,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末了程大苟、程小苟、王昌顺、王三毛也参加了论战。姜大宝见他们争论不休,拿着茶杯在桌子上敲了几下,说:“你们就不要争了,已经说得够多了,现在让竹春生谈谈他的意见。”

  竹春生起身给每个在坐的人,递了一根硬黄鹤楼的香烟,他慢条斯理地说:“要说祖坟山,这块地也是我们的祖坟山,不说别的,就说我家爷爷,当年被日本人杀死了,就埋在这块地里,两位大爷应该记得。你们俩都是我的长辈,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。但象你们刚才那样争论也不会有结果。现在不论任何事都要讲个证据。对这块地,我们作过调查,也根据我们竹家的族谱记载:‘离古井10米处为竹家祖坟山’。现在这口井虽然干了,但井还在。而且,井离古墓正好是10米多一点。事实说明,这个古墓就是我们竹姓家族的祖先。”当竹春生提到他死去的爷爷时,两位老人感慨颇深,心想,竹兄在地下长眠了几十年了,我们两个老不死今天还在这里为死人争地盘,真是的……

  竹春生说完了,扫了一眼程姓和王姓的四个年轻人,发觉他们好象流露出了疑惑的眼神,他马上补充说:“当然,还有个好办法,那就是做DNA鉴定,死人活人都可以做,现在科技这么发达,要搞清这些事情,简直是小菜一蝶,只不过做鉴定的费用比较贵一点。”

  竹春生让闻秘书把族谱递上去,给张所长等人一一过目,竹家的族谱上果然记有此事。这时候,王德力和程明阶两位老人都没有做声,另外的几个年轻人更没有话说,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再争下去就没有什么意思了。

  竹春生的话有理有据,不可挑剔。他们二姓都没有族谱,他们的族谱在文革时期早就烧光了,因此口说无凭。张所长和几个相关的领导到隔壁房间里一合计,出来就宣布了结果,说古墓的所有权只有竹姓一家,其余的两家要回去做好自己家族的思想工作,不要再拖考古工作的后腿。

  竹姓的人取得了胜利,各家各户奔走相告,出钱大放焰火,把整个竹家畈的夜晚装点得五光十色。竹春生也豪气大发,玩了一回老板的大方。他在盘龙大酒店包了几桌酒席,请了在场的相关领导,还有每家每户年满六十岁的老人。一个桌子上丢了二包大中华的香烟。一结帐,居然花了二万多元。

  第二天清早,张所长说要乘凉快开棺,不巧,这个时候挖掘机偏偏启动不了,司机说是油压系统坏了。还没等开棺,人群就象洪水般涌来,把个墓地围了个水泄不通,忙坏了几个维持秩序的胖警察。司机忙到中午机子才修好。时值太阳当顶,热得人透不过气来,围观的人一个也不愿离开,都要看个子丑寅卯。人们翘首以待,随后一阵阵骚动。古墓是用24公分厚的青石板砌成的,精雕细凿,做工十分精细,移开青石板盖,露出了一个大坑,坑内有一具棕红色棺材,专家称,这叫“青石单室墓”,没有墓道,长约5米,宽2.5米,放置的棺长3米多,相当气派。古墓中除了人体骨骼残骸外,还清理出了数十件精美的瓷器、漆器、银器等陪葬品;还有一块刻有详云的白玉石墓志铭极为珍贵,可称得上价值连城,墓志铭上面清楚地写着“宋故刘氏县君卒于宋元佑葵酉年十一月二十四享年五十有九……墓于邑之城北……”落款为“夫康庸”。文物专家对围观的群众解释说,这是个宋代的古墓,主人姓刘,死于公元1093年,死者是县令的夫人,享年59岁,埋葬的地点在当时的县城北边。

  王,程两姓的村民,本来还有人在等待奇迹的出现,他们满怀希望,也许等开了棺,有某些东西可以证明是他们的祖先,当他们得知了墓主姓刘时,心中也十分遣憾,好象刚捡到了一砣金子,又突然说这不是金子,是石头。当然,在遣憾的同时,也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,这些时,他们为了争夺古墓的所有权,斗智斗力,精神已经到了快崩溃的地步。只有竹姓的人还心有不甘,他们还心存疑虑,有人愤愤不平地说:“怎么会呢?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当年这里就是我们竹家的祖坟地,那些写族谱的人真的不是东西。现在怎么变出来了一个姓刘的人?”有人说,他们的祖先,会不会本来就姓刘,或者因某种原因后来改姓竹了?比如说他们先是姓刘,后来就做了竹家的倒插门女婿,成了姓竹的。下午四点,市文物管理所的来了一辆大货车,把整个棺材连文物都拖走了,只留下了一个大坑。竹春生趁人不注意的时候,带着他的秘书小闻也走了。